导 读
本栏目由王则柯教授主持，每周推出一篇王教授的千字小文。王教授成长、工作、生活一直在国内外著名校园中，中山大学康乐园、浙江大学之江校区、美国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……都留下了王教授长期生活的印迹。本栏目将记录王教授所见所闻校园轶事，讲述微观经济学、博弈论基本原理等，在轻松愉快听故事的同时，也引人找到自己安放学习、思考的校园。
2006年我在中信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书，书名叫做《智慧何以被善良蒙蔽》，修订版2014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，叫做《经济学的常识理性》。我的意思是说，读者们的智慧不要因为你们太善良了而被蒙蔽。因为太善良了，相信书本上说的一切；太善良了，相信大人物说的总是对的；而是要经过自己的大脑，要经过自己的思考。我讲这个话，也不排除我自己所说的，你们也要经过自己的思考，看看是否有道理。在我讲完之后，大家回去还是要想想我讲得究竟对不对。真是讲得对的，才接受；觉得不对的，可以提出来讨论。这样才会有自己的想法，有自己的判断，而不要盲从任何人。盲从，说得好听一点，就是太过于善良了。
上头讲的话，不因为来自上头，就一定正确。同样，不要以为对方是经济学教授、是经济学院院长，还是全国政协委员或者人民代表大会代表，所讲的经济学意见就一定不错。浮在最上面的一些人，光环可能很亮，言论却未必经得起推敲。例如，某大学经济学院一位副院长的职称是经济学教授，她就在全国政协的会议上发表意见说：国内旅游不创造价值，只带来污染，所以要把国内旅游停下来。你们听了会感到不可思议。中国科学院一位以“现代化工程研究”著称的“首席科学家”，不仅是省委省政府的上宾，还荣任国务院参事。他最出彩的工作，是在2002年全国“两会”开始之前，在北京发表一个“现代化时间表”。他们“计算”出来，2015年上海可以实现现代化，2018年北京可以实现现代化，2021年广东可以实现现代化，而西藏要到2090年才能实现现代化。时间表发布出来，北京不高兴了。于是过两天他们又召开记者招待会，说北京如果好好干，可以快两三年实现现代化。这种科学家，抓住地方政府官员的政绩心理，很有市场，也颇有听众。我当时就写文章说，现代化是不能说那个省市率先实现的，所谓率先实现，顶多只能拼人均GDP或者收入水平这么一个指标，不是真正的现代化。现代化是一个全局的和整体的概念，是一个全局的和整体的演进过程。全局性，是说不能只是某一个指标达到了，就可以宣布已经实现现代化了。整体性，是说国家现代化是一个整体的演进，不能够某几个省市现代化了，其他一些省市却还是遥遥无期，比如他说的西藏2090。这种科学家，也许可以作为有知识没文化的标本。我在那篇文章的结尾写道：我和牛教授大概都活不到2090年。但是我愿意以一个学者的良知，跟牛教授打赌：我们的西藏不用迟至2090年才能够实现现代化。
最后，我给大家看几张照片。借女儿的光，德国旅游局在2006年德国世界杯期间，邀请我们去考察德国的几个旅游城市。当时德国首都柏林为了迎接世界杯，在城市里面做了一些造型，比方音乐厅广场的造型就是几个很大的音符，博物馆前门的造型就是爱因斯坦的质量能量互换公式E=MC2。而在菩提树下大道洪堡大学对面的广场，照片中那个很高的造型，是一堆十几本书，每一本书的书脊上都刻了一位作者的名字，罗列对于德意志文化最有贡献的一些作家，体现德国的文化传统。现在我来考考你们：最底下的一本书最厚，书脊上刻着的是谁的名字？对了，是歌德。上面这本书是谁？是的，是席勒。还有呢？康德。当中这本比较薄的书是谁？马克思。你看，马克思在德国人心目中还是很有地位的。注意，这里不但没有希特勒的位置，甚至也没有恺撒大帝的位置。在德国，歌德的铜像比恺撒大帝的铜像来得多。
图：洪堡大学对面的“德国文化”造型
【花絮】我在许多地方演讲的时候都给听众看过这张照片。从对这张照片的不同反应，可以看出听众的整体素质。在最差的学校，几百位听众，可能连一位作者也没有人可以认出来。我并不是要求大家认得那个造型上的所有作者，何况书脊上刻的自然是德文的名字。如果听众作为一个整体，能够认出其中三四位作者，这就不错了。如果能够认出七八位，那是非常不错的。这就是听众整体素质的一个反映。
下面这张照片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。你知道她是哪个学术机构吗？有人说美国只有一个高等研究院，讽刺说现在中国到处是高等研究院。美国的高等研究院，就是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。她在美国的普林斯顿，是一个规模很小的研究院。她资助的项目很少，主要是数学、理论物理、历史、经济学这样一些学科的研究。但是她在80多年前成立以后，很快就把20世纪最伟大的几位科学家吸引过去，所以名声很大。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，大家都说是爱因斯坦。第二位呢，意见不是百分百集中，恐怕也有七八成的人认为应该是冯·诺伊曼，他是现代计算机的发明人，是博弈论的奠基人，还是美国原子弹计划的专家组组长。据说冯·诺伊曼弥留之际，美国陆军、海军、空军的司令都站在他旁边，固然表示尊重，据说还担心他会不会因为神智不清而泄露一些国家秘密，可见他对于美国是多么的重要。
高等研究院的箴言（Motto）写的是Truth and Beauty，即真与美。原来，在高等研究院成立的时候，创院院长请一位法国雕塑家设计院徽。欧美学术机关的院徽校徽传统是一个盾牌，院长希望雕塑家跳出这个老套，并且要求突出两个字，一个是真，一个是美。最后雕塑家做出来的原件，背景是一颗结有果实的树，这是雕塑家自己的创意，用果实代表知识；然后是左右两个女性人体，左边是抽象的裸体，旁边写着“真”，右边的穿起衣服来，就变成“美”。当成为高等研究院的LOGO的时候，我们看到外圈的文字，是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, FOUNDED 1930，即：“高等研究院，1930年成立”。LOGO上没有出现地名Princeton。高等研究院的名字，就是“高等研究院”本身这么五个字，至于“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”，是我们一些中国人的说法。
三十年前这个时候，我有幸去了普林斯顿大学，就去附近的高等研究院参观。当我看到这个院徽的时候，心灵有点震撼。这是因为我马上就有个对比：中国人一开口就是真善美，但我崇敬的高等研究院，却只崇尚真和美。这里头似乎很有值得思考的地方。
图 高等研究院院徽和原件
Courtesy of the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, Princeton, NJ
首先一个认识，是只有真的才是美的。如果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对很多人说，不要忘了只有劳动才能创造人类财富，这种话虽然非常漂亮，其实却是不科学的。第二个认识：善良不能过分了。不要一看到“知名教授”、“著名经济学家”，或者“首席科学家”，一看到是课本上教的、专著里写的，一看到是“领导人”说的，就以为一定是对的。常常不是这么回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