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观经济学漫谈丨资源价格改革的困局
来源：岭南论坛 时间：2023-12-22
导 读
本栏目由王则柯教授主持，每周推出一篇王教授的千字小文。王教授成长、工作、生活一直在国内外著名校园中，中山大学康乐园、浙江大学之江校区、美国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……都留下了王教授长期生活的印迹。本栏目将记录王教授所见所闻校园轶事，讲述微观经济学、博弈论基本原理等，在轻松愉快听故事的同时，也引人找到自己安放学习、思考的校园。
2012年以来我们国家不断推进资源价格改革，但遇到巨大的困难。这个困局是怎么形成的？那几年通货膨胀非常厉害，其中大家意见最大的就是成品油价格不断上涨。可是要知道，在进入21世纪后头几年里，中国的成品油价格在世界上算最便宜的。香港和广东的经济来往非常频繁，香港的货车进入广东以后，一定要加满油才回去。外国的飞机飞到中国来，也一定要加满油才飞走。为什么呀，就是因为当时中国的成品油在世界上最便宜。我们的生产效率这么低，为什么成品油反而便宜？原来石油在地下未开采出来之前被看作是不值钱的，然后算算花了多少投资，使用了多少劳动把它开采出来，炼成成品油，加上预期多少利润，就成为成品油的价格。我们就是这样糟蹋祖先没有用完还留给我们的资源的。以前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。
现在，我们的成品油的价格也已经上去了，要改革非常困难。为什么会这样？请看下面的示意图，我们来比较一下中国的石油企业与外国的石油企业的产业构成，左边是中国的石油企业，右边是外国的石油企业。注意这里所谓产业构成，是一个笼统的说法，指的只是成品油价格的组成。表示价格的柱形，被分成三截。最底下的一块，代表资源成本，当中的一块，代表非资源成本。资源成本和非资源成本合起来，就是总成本。柱子的高度，则代表成品油的销售价格。于是最上面的一块，即销售价格减去单位总成本，就是每销售一吨成品油企业获得的利润。比方销售价格是1000元钱，资源成本和非资源成本加起来是700元钱，那么利润就是300元钱。所谓企业的产业构成，就分成这么三段。
图：中外石油企业的产业构成示意图
什么是资源成本呢？就是你每开采一吨石油拿来加工，要向国家交多少钱。我们国家原来依照劳动价值论搞计划经济，石油企业开采国家的石油，是不需要向国家交钱的。最近十几年，大家开始觉得“没劳动就无价值”的理论荒谬，开始呼吁向资源型企业征收资源税，但是税率很低，开采一吨原油向国家交个几元钱十几元钱的资源税。最近几年觉得这样的资源税太低了，说是要大幅度提高，直到现在，还只是每开采一吨原油只缴纳三四十元钱的资源税。外国怎样？外国的税制和我们不同，他们许多是石油公司每出口一吨成品油，按照一个固定的公式，向国家缴纳一定数量的出口关税，税率随国际市场石油期货价格走。按照这个公式，前几年国际石油市场期货价格最高的时候，他们石油企业每出口一吨成品油，要向国家缴纳几百美元的关税。即使之后国际石油市场的期货价格没那么高了，所缴纳的关税也在二三百美元之间。按照一吨原油通常能加工出0.6吨成品油计算，相当于每吨原油的资源税在二百美元以上。三四十元人民币和二百多美元之比，可以让我们体会中外资源成本的巨大差距。
比较一下，中国的企业开采国家一吨石油，最高缴纳三四十元人民币的资源税，外国的企业开采国家的石油出口一吨成品油，要缴纳二三百美元左右的关税。由此可以看到，资源成本对于中国的石油垄断企业，实在是太低了。这是国家的资源啊，理应属于全体国民。
至于非资源成本，则包括开采、加工和运输等等的花费。虽然我国企业的经济效率比较低，也就是非资源成本比较高，但是因为资源成本非常小，结果实现的利润还是很高。大家说垄断企业工资很高，福利很好，以前都是一个说法。中海油自己公布并承认，全行业平均年工资三十八万五千元。你想想看，12、13年的三十八万五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？中山大学只限于全部正教授，估计平均年工资也就是二十万元左右。而中海油说的是全员平均啊！
这么高的分配是怎么来的？就是我开始时讲的，按照制定计划经济的劳动价值论，埋藏在地下的石油原来是不算钱的，就给国有石油垄断企业无偿地开采。最近这些年吵着说国家资源不能够这样被无偿地开采，吵了那么久，资源税才上升到每吨三四十元钱。石油是利润多么高的一个产业，开采一吨石油却只交给国家三四十元钱，这就是现状！国家的资源、全民的资源，就这样几乎无偿地让国有石油垄断企业开采了。这怎么能不暴利？
【注记】按照总理温家宝2011年9月30日签署的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令第605号》，从2011年11月1日开始，原油的资源税调整为销售额的5%-10%，暂按5％执行。仍然非常低。
到现在为止，还只是从成本利润的“产业构成”来分析，还只是讲到资源的几乎无偿使用。另外还得谈谈投资。当前世界上大的石油公司，绝大多数都是私有的，自己买矿山，自己建油井，自己建设炼油厂，自己建设运输管道和运输船队。只有中国的大石油企业，是国有的。我们发改委把这些国有石油垄断企业，叫做“共和国长子”，意思是他们是最负责的，担起了我们“共和国”这个大家庭的重任。
回顾历史，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，接收民国的玉门油田开始，经过克拉玛依会战、大庆会战，胜利油田、中原油田这样一个个做下来，全部是集中全国的财力物力去做的。当时国家很穷啊，那么大的投资，就给了这些石油垄断企业。所以在讨论这些国有石油垄断企业的时候，还要注意几十年来最高强度的国家投资，就无偿地成为它们的家底，从来没有考虑要做一个结算，还给国家。
这些“共和国长子”的实际表现，实在是非常糟糕。07、08年我国许多地方出现油荒。我到珠海去上课，主要为我们学校师生来往广州珠海服务的歧关车，加油都非常困难。这些石油垄断企业不高兴了，它就供应慢一点。石油是国民经济的命脉，供应跟不上了，全国都遭殃。这时候我们可以看到，国家又拨很大一笔款来安抚他们，他们却还是喊亏。
近年来严重的“国进民退”现象，就是维护“共和国长子”他们的既得利益的。几万亿人民币的投资，不需要人大讨论，说给就给。几万亿的投资，完全没有民营企业的份，把民营企业挤压得好苦。
顺便说说另外一个很奇怪的现象，就是发改委和各地物价局，在百般迁就国有大垄断企业的同时，却轻易干预竞争市场，特别是干预交易，干预竞争商品的价格。这些都是与市场经济背道而驰的政府行为。一方面喜欢做与市场经济背道而驰的事情，另一方面却总是哀求发达国家“承认”我国的“市场经济”地位，这不是笑话吗。
刚才所做的产业构成分析，也说明当前我国资源价格改革困局的症结何在。国家历年来高强度投资成了这些“共和国长子”的私产，国家的资源几乎无偿地给他们使用，所以哪怕人浮于事、效率低下，他们还是能够一直享受比别的行业高得多的分配。这种利益格局，才是当前我国资源价格改革困局的症结所在。他一直享受这么高的利润，这么高的分配，你想让他减下来，谈何容易？而且这些“共和国长子”，都是有行政级别的，部长级或者副部长级，实际上比部长副部长更加厉害。他们要闹别扭，国务院也要让他们三分。我们不禁要问：这些“共和国长子”对父母怎么样？父母就是国家。对弟弟妹妹怎么样？民营企业应该是他们的弟弟妹妹吧，最底层的弟弟妹妹就是广大老百姓。
所以，我们看到垄断独大，不许竞争。为什么呢？这只要看当今领导说得最响亮的一句话：“稳定压倒一切”。改革当然是有利益触动的，稳定压倒一切，那就什么都别改了。据说我们国家“维稳”的经费，甚至已经超过军费了。这是非常可耻的事情。利益格局就这么卡死了。
理论不是抽象的，理论是指导实践的。计划经济的时候，为什么一开始把资源的价格得的那么低呢？根子就是价格机制的劳动价值论这种理论。你长期让他们在这么低效率的情况下享受那么高的利润、那么高的收入，又不许触动这种利益格局，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。在这个意义上，改革不是讲道理的，而是被利益捆绑。不是没有比较好的改革方案，而是既得利益集团成为改革的绊脚石。这就是资源价格改革的困境。